第二十五章 负碑者魔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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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何没有遗憾呢?

    他帝魔君可不是那些命竭路穷的伥鬼,可真论起来,又与那些伥鬼有什么不同?

    此身成于魔君,也止于魔君。一日魔祖不归,逾三千年,终不能再进。

    他一早就是万世最强天魔,可直到今天,还陷在天魔的藩篱里。

    离超脱只差一步,这一步永不能及。

    悠悠万古,堕魔者不计其数,其中堕为魔君者,无不是天资绝艳之辈。亦只有一个吴斋雪,跳出了魔祖归来的命运——这本身是和超脱一样的难度!

    甚至可以说,难于超脱。

    因为在那永享自由的最后一步前,曾经推举你变强的力量,也成为你最沉重的枷锁。

    这些年来巡视诸天,眼看着后来者居其上,看他人有无限的可能,看如此年轻的弄潮儿,驾舟向彼岸……虽天心无情,魔意不怀,于心也不免抱憾。

    当他说出“我们才是挑战者”的时候,他是清醒的,也是刺痛的。

    虎伯卿侧目而视:“魔君究竟在因果线里看到了什么?你都自陈不如,下视其高——这么多年我可从未见过!”

    帝魔君袍袖飘飘,微微而笑:“总归是现实深刻,该认得认。你看他如此从容,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!”

    虎伯卿哈哈一笑,却也洒脱:“挑战者便挑战者吧,谁不是一路拾阶而上!”

    他大踏步行来:“你我站在绝巅,都知山外有更高处。或许他亦行之!创造了诸多修行历史的人,今若超脱永享,也算我们送他一程!”

    这一番大战至此,方知先前的准备还是不够。他们以历史极限的成长速度来定义此人,却忘了这人才是定义历史极限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今天若是能够把姜望送上超脱,也算是将他推出了神霄战场。

    诸天联军的劣势,已经不止在于一尊超脱者。可神霄战争本身,却会因为圣级战力的此消彼长,产生剧烈的变化!

    联军败于过去,劣在当下,而寄望未来。

    但……

    “不必想了!”姜望摇了摇头:“姜某何德何能,尚未岁知天命,即以超脱永证?前路漫漫,今亦笃行。徒与前辈戏耳!”

    “倒是两位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若是在当下看不到胜机,有心无上。也不妨试一试——”

    他横握长相思,齐眉而视:“能否跳过这一横。”

    剑横而天地再分。

    被虎伯卿轰平万镇剑所搅乱的混沌世界,重新又开出天地阴阳来。

    剑光是漫长的地平线,从黑夜涨潮到白天。

    当一缕额发被削落,飘飞在混沌里,虎伯卿才意识到剑已近前。

    非他有负“大圣”之名,而是这一剑的确超脱了他对剑道的认知。

    茫茫无边的混沌世界,此刻竟然纤薄得只有一柄剑的空间。

    长相思绝利的锋刃,只是横抹而来,却填天塞地,挤压了所有的时空缝隙。

    或是这柄剑已经无限广大。

    或是这个世界被一种高上的力量压缩成了剑鞘,而作为目标的自己……竟入鞘中!

    “茫茫大千,冠承何人。今当以剑填世,以一界为一鞘,未知穷也。”

    姜望在命运河岸漫步,额发轻扬,袍袖恣意飞卷,随手将长剑刺入河流。

    本以为已经跳出劫无空境的旸国太保隗元风,蓦然回首,命运之河仍在脚下奔流,往前是一片漆黑,往后漫长的回忆仍然看不到尽头。

    他看到那柄名为长相思的天下名剑,似一条渡世巨舟,直接填平了命运长河。就这么毫无花巧地行驶过去,碾碎了所有,众生都绝迹。

    毕竟是五尊伥鬼中最强的那一尊,虽没能与时俱进,跃然潮头,隗元风相信自己仍有许多本事,经得起时光验证。

    此刻命途无果,混沌世界无隙,他不知自己如何陷在这穷途孤旅,但于孤旅之中,睁开一双金色的眼睛,其间烈日熔金,分明掠过金乌的虚影!

    极致的高温令他自己都须发微焦,不止沸腾了他的血液,令他重燃自己,回味巅峰。也要扭曲这铺天盖地的剑势,为自己赢得一线空隙。

    但他的眼中,只看到同样的金色。

    旸国皇室秘传——【乾阳之瞳】。

    便如扶桑树上金乌逢。

    两双相同的眼睛撞到了一起。

    隗元风的身形往后微仰,而一柄炽焰环绕的剑,正插在他的心口,将他贯正。

    他像是一只辛苦跳出渔网的金鲤,迎头又撞上了鱼叉!

    命运之河的游鱼,看着将自己扎起来的渔夫,眼神幽微:“此法至正。听说你是旸国的末代传人?”

    开国太保言及国家末代,终也情绪难免。念及此人的皇室秘术,是旸国开国长公主所传,其中又添几分复杂。

    姜望朗声道:“人族万世,相继无非薪火。今人必承前人之光,后学必荫先贤之德——说我是您的传人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此言壮我胸怀!”

    隗元风虽然被挂在剑上,仍然没有失去反抗的力量:“我真想反戈一击,杀了虎伯卿。可身为伥鬼,心中只有对寄主的无限忠诚。无法违抗他的任何命令。”

    在命运长河的上空,古老的阵印聚如流云,浩荡翻涌。

    直至一只大手从空境之中泛出,将它们一把握空。

    姜望轻轻往前一推,便将旸国太保昔年仗以安国的阵印……尽都瓦解。

    “无妨。前人之事已毕,今日是今人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,就只是一场平静的告别:“我会送您解脱。”

    隗元风多少还有些未尽的本事,从他体内正在喷薄的气息也可以体现,但他咬牙嗔目!

    或是长相思短暂分隔了虎伯卿。

    或是隗元风的心情太过浓烈。

    身为伥鬼,他在这一刻竟然对抗了寄主进攻的命令,克制了自己!

    气息如怒海,道途似翻龙,但无论怎样,最多只能鼓荡袍袖,他咬着牙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唯一个人的自制,能体现他的自由。

    所以隗元风此刻是以自由意志来言语:“早闻劫无空境,今试之而念之,念念不忘!真愿死于此剑!”

    姜望唯有成全。

    抬手再推其剑。招式未改,意已翻覆。

    劫无空境,命运绝途。

    隗元风并不沉湎于某种告别的仪式,但他沉湎于过去。

    在命运河流的前段,分割人生的某些间隔里……旸都还未焚于一场大火,太阳宫仍然万人朝圣。他们亲手建立的事业,屹立在东方,似乎将同烈日一般永恒。

    他的脑袋耷拉下来,伏在姜望的肩上。

    苍茫白发裹皱面,衰眸已经静阖。用最后的残念呢喃:“过去的就应该过去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一个新的时代。”

    “杀了他们吧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杀掉老朽的我。”

    “让那些陈旧的烂故事,永不必再翻篇。”

    其身亦为鞘,命运之河亦为鞘,混沌世界亦为鞘。

    长相思归鞘的过程,便如历史车轮,煌煌大势,碾碎一切阻道者。

    姜望行在河岸,又是一剑,便要刺出那位初代天命观主师云涯——

    剑光在命运河流波折,却只搅起涟漪一圈。

    毕竟是虎伯卿!

    虽身在鞘中,意为剑隔,仍然察觉了姜望的小动作,隔空收回伥鬼,徒留命运波澜。

    “虎大祖如何这样吝啬!将师道长藏去了哪里?”姜望沿着命运河岸走,洞彻微澜,手中剑已出,心中剑待发:“我跟他有话要聊!”

    身为景国初代天命观观主,师云涯身上有太多那个时代的信息。

    当今景国副相,自称“文相佐僚”的师子瞻,便出身于奉其为祖的师家。

    往前师云涯,往今师子瞻,便出了这么两个人物,师家便足称天都名门。唯一可惜的是人丁稀少,如今也只单传一脉,故而算不得显姓。

    若能跟师云涯再交流一番,他对于现在这场战斗,乃至于之后的战斗,会有更大的把握。

    虎伯卿的笑声,在命运长河里轰隆:“罢了,君乃绝巅之巅,杀你用不得这些手段。徒然全你知见,长你恨心!”

    其声欲动长河,终为天道所镇。

    而后一支黑金色的方正阔剑,似一座碑石竖出河面,将那柄极似渡世巨舟的长相思,顶起一头来——

    霹雳炸响!

    被强行压为一支剑鞘的混沌世界,终又被抬出缝隙,抬出了广阔空间。

    提剑抬起长相思的,是冕服威仪的帝魔君。

    他已经很多年不用剑!

    “这就是《青天剑鼎》么?”

    这位绝世魔君,目光照透旒珠,在长相思不朽的锋芒上久久凝注:“青穹天国那一位……登神后所补全的剑术?”

    连损两尊伥鬼,却丝毫不见异态的虎伯卿,杀近前来,却有惊叹:“我说此剑这般难解!原是超脱意蕴!”

    两圣合击浑如一体。

    他的拳头杀到当前来,在帝魔君挑开的缝隙里横冲直撞。

    拳头越前,缝隙越广阔,转瞬微隙成天堑。也似姜望先前一剑填世般,他的拳头排斥一切,仿佛占据了“当下”!

    在这只拳头轰到的这个瞬间,一切客观主观的余裕里,只允许这只拳头存在。

    好霸道的一拳!

    太行大祖并非以“太行山”得名,而是他虎伯卿之于诸天万界,便如曾经的太行山脉之于现世,如同曾经的妖族之于诸天历史,是“极大的一行”,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    这是后来者必须要尊重的巍峨。

    他言谈自若,出拳却重。

    再没有什么伥鬼之类的试探,而是真正拿出了绝杀手段。

    几是把他在诸天万界过往时光里的份量,凝结在这一拳之中。

    毕生的荣誉,载于一拳。

    面对这样的拳头,姜望缩步后撤。

    只退一寸,魔焰便高。

    退得三尺,魔云掩日。

    此所谓“道消魔涨”。

    在他后退的过程里,帝魔君的剑便抬起更高——

    剑势清晰,道魔分明。

    已见那黑金色的阔剑上,一方雄峙如不朽之山、代表至高王权的青鼎,掀起一只脚来。

    权已不稳,势见其偏。

    虎伯卿愈发高大,他的拳头愈发磅礴,甚至不满足于占据“当下”,还从出拳的这个瞬间,向上个瞬间和下个瞬间蔓延。

    时间的河,浩浩荡荡。

    他的拳头占据一个又一个的瞬间,像是填满了一颗又一颗的水珠。

    当姜望的所有时间,都被这只拳头占据。

    那么他的岿然永伫,便要断折于今。

    “年轻人如朝阳初起,旭光照破万重,该有生死不避的勇气,方能永攀高峰。今为何……见我避道!?”

    虎伯卿拳倾万世,意满长河:“叫我好生失望!”

    啪嗒。

    姜望的靴子,叩在混沌地面,发出分明的响。

    这声音清晰得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,一个睡不着起身的人,在房间里徘徊。他的思考,他的等待,都作为具体的知闻……响这一声。

    姜望当然并不徘徊。

    一步一剑的走到这里,每一个瞬间都是他亲手割见,眼前的拳头的确精彩,并未超出预期。

    然后他往回走。

    与其说“走”,用“撞”字更为贴切。

    退似披衣独徘徊,进如彗星撞流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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