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 天不可近-《赤心巡天》
第(1/3)页
大荆天子注视着黎国皇帝,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到他。这囊括天下的目光,轻轻抬起,眺视宇宙。
他的声音是静止的,每个字都像是嵌在岁月里的天律。他说:“太师,有劳。”
现在的荆国太师计守愚,在成皇帝唐象元时期,就当过国师,及至贺氏残党诛灭,便袖手江湖。在前帝唐弘璟时期,被专门请上庙堂,拜为太师。
今帝亦尊之。
长期以来,他都坐镇国都,不移寸步。
此刻天子金口一开,他便自百官中出列,对皇帝大礼拜下。袖龙翻卷如飞云,长眉长须一同扬起:“臣,领命。”
长风扶摇,浩荡万里。
圣旨既下,如箭离弦。
偌大荆土,拔起一道道气血狼烟,如撑天之柱。也的确冲开了现世,岿然宇宙,向诸天施加影响。
大荆帝国有天下强军十三支,在此之下的军队,难以尽书。
因为荆廷是允许各大军府独立发展军队的!
唐姓皇族以盖压诸方的武力,放缰诸府,对于这些军队,只有一个要求——“征国不辞”。
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非常稳定的权力架构,权臣、重镇,从来都是这个国家的隐患,但荆国自唐誉开国以来,好像就并不求稳。
抑或者说,是地缘政治推动了政体的形成——在现世西北这一块无日不征的土地上,忘战必死。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的天下霸国,也将战争的触须,蔓延到每一个角落。
别说那些开府建牙的军府,便是那些密布于荆土的军堡,又何尝不是尖刀匕首,国人握持的凶器。
荆国历史上有昏聩之君,暴虐之君,无能之君,但没有一个怯懦君主。唐姓皇族的体内,流淌着好战的血液。甚至可以说是一群战争疯子。
这威名赫赫的六大护军,分别是:上护军【弘吾】、下护军【龙武】、前护军【捧日】、后护军【神骄】、左护军【骁骑】、右护军【射声】。
又有七卫,曰:【赤马】、【鹰扬】、【黄龙】、【春申】、【青海】、【天衡】、【羽林】。
荆廷于军事早有准备,对神霄眺望已久。荆帝在当下杀气腾腾,却也不是头脑一热,临时动念发兵。
此时以【捧日军】、【羽林卫】护国,以【赤马卫】、【春申卫】驻守生死线,以【骁骑】巡边,以【龙武】驻扎妖界。
余下【射声军】、【鹰扬卫】、【青海卫】,三大强军,尽发神霄战场。
这十三支天下强军,全员备战。
帝室所辖,乃至于各军府未及强军标准的军队,也都跃马提枪,以太师计守愚为统帅,集众百万,似纷纷箭雨,发往神霄世界。
其中当朝太师计守愚,曾与宗德祯论道。
射声大都督曹玉衔,武道真君也。
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,亦是以一杆“杀神”惊名的当世绝巅。纵超脱无望,未妨他于绝巅砺锋。
最后的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,虽然只是当世真人,但他的“三魂屠灵剑”,也是凶残至极。
荆国铁蹄旦发于此,有夕定神霄之势,必要鸣雷寰宇。
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门,此刻无限高悬,仿佛荆国天子的冠冕。
他仍坐朝,坐在这名耀人族历史的计都凶城,高踞至高权力宝座,俯瞰座下群臣,掌握万万里山河,随手一指,即划分宇宙。
大殿之中,独黎皇一人与大荆天子对座,是外邦之君,大国之主。
其人的确也气势非凡,有豪杰气度,身处他国之都城,身围他国之重臣,仍然从容不迫,睥睨众生。在某些瞬间,说得上与霸国天子分庭抗礼。
然而此刻荆帝发万万军,杀诸天势,一令而动摇整个神霄战局,将这场影响诸天格局的战争,推举到翻天覆地的境况……此般气血天柱为背景,万槎征声为乐声,真个撼动人心,煊赫难言。
向来说荆国以计都为帝都,是“天子镇凶”,但最凶的是谁,于今方见!
“朕知也!黎皇意在六合,欲匡天下。”
“然路穷。”
荆国天子站在丹陛之上,龙座之前,其自身即是这个庞大帝国最凌厉的刀,他的目光落回殿中,将那种温文礼让的外交气氛切割的支离破碎。
“黎皇英睿神武,武功盖世!”
“但乏天时。”
他以视线切割黎皇的气度:“想上桌吗?”
“当前有个机会——”
他轻轻地仰头,双手大张,袍袖似载国之舆图,展开了这个世界:“大荆军队尽伐于天外,黎国东出,正当其时!”
旒珠摇落的阴影,像是摇在他嘴角的冷笑。
“来与我唐宪歧争!”
“太祖皇帝当年没有收完的账,今日我来扫尾,也是应当应份——继先业,全先事,君王无所怨!”
七彩缀星衮龙袍,在丹陛上鼓荡。像是一条活过来的真龙,鳞爪毕现,高扬九天。
洪君琰静静地坐在那里,在九天十地的轰隆声里,安然客坐。
“黎国是人族国家,朕亦人族帝王。神霄战争杀得激烈,是以人族对万族。在这样的时刻,朕怎么可能发兵内战?”
他轻声地笑:“难道这天下,朕竟不怀?”
荆天子也站在那里笑。起先轻笑,继而大笑,笑得旁若无人,笑得放肆畅快!
“呵呵呵……呵呵呵呵……哈哈哈哈哈!”
笑罢了,他收住声来:“所以说……不敢吗?”
满殿荆臣,皆不言语。此刻他们仿佛是台下的观众,两位君王为他们而戏。
实际上观众何止在这计都城呢?
以天下为台,古往今来太多的看客!
“荆天子对我大黎帝国的敌意,着实……突兀了些。”
洪君琰始终云淡风轻,唐宪歧一再邀他上台,他却始终坐定看客的位子:“朕生而为人,有为人族奋战的心。黎国上下一心,也做好了为人族奉献的准备。此亦人心公理,当无其咎。荆国不需要帮忙,固然是好事,何以荆天子闻言而恨,有此雷霆之怒呢?”
“上来就说分生死,要朕提剑与你争……”
他的眸光微抬:“生死笼斗也好,引军对冲也罢,朕有何惧?”
“对上唐誉朕也未曾怕过!”
“只是当下非良时,君王担天下。社稷之主,不为意气兴师。”
他轻轻搭住扶手:“朕倒是奇怪了。怎么关系人族命运的神霄战场,成了你荆国的逆鳞,有言援者都起杀心——中央月门若是失守,使得诸天联军一战起势,这责任荆国皇帝代表整个荆国来担待吗?”
是啊,恨从何来啊。
唐宪歧堂堂霸国天子,纵然心中有所不满,腹中有什么怨气,轻易也不会往明面上放。
毕竟他的一举一动,牵系着亿万国民,而“天子不轻怒”。
今天他却是毫不掩饰他的不满,甚至流露对洪君琰的杀意!
唐宪歧笑了:“朕知道你不会不敢。你洪君琰也是英雄人物,怎么会惧怕跟人分生死呢?”
“但你害怕你假死求生、躺在冰棺里苦等天命的几千年,是毫无意义的!”
“你害怕天下人的看法,怕史笔的凿刻,怕人族不以你洪姓皇族为正统。”
“无论背地里做出什么肮脏事情,你都得顾着面子上的堂皇。心里想这个机会想得要发疯了,却不敢坏了规矩,恐与天下为敌!”
“你建立黎国是要求千秋万代,并不只要一时鼎盛。你希望天下人都认可你的宏图,敬重你的国家,拥护你的理想。你既要挤上这张六合的赌桌,又不想做一个无所顾忌的赌徒。你既想做到你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,又想挽回你一再失去的名声——你瞻前顾后!”
他的声音振聋发聩,而又轻蔑地笑:“你什么都敢做,但你不敢的,又有太多。”
“荆国皇帝倒是‘敢’,敢想敢做。”洪君琰拂了拂雪白的龙袍,施施然道:“今以社稷倾月门,把偌大一个国家,推到许胜不许败的境地。古来兵者岂有不败,就连兵祖也有兵墟之殁。一场许胜不许败的战争,让神霄前线的宫希晏,将往前线的计守愚,少了多少转圜余地!你乃军庭之主,非是不知兵,是不惜国也。”
“小人惜身,大人惜国,上人惜天下!”
唐宪歧一挥大袖:“黎皇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差在哪一步吗?还是抱死命运,始终说‘天不予你’?”
“神霄之战,关系人族兴亡,本就没有退路,本就不可言败。哪有什么余地?你这一生,就是给自己留的余地太多。总以为失去了这次,还有下次。总以为你该有机会!”
“是啊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——可山已经不是你的了。”
“世上当然没有必然不败的战法,诸天联军也并非没有英雄。”
“但朕在这里,势倾此心,意必人胜。”
他一手按住腰刀:“此战若败,朕即亲征!”
诸国君王大多佩剑,剑乃王道之器,中正堂皇。
荆国皇帝却着刀,就是以无上的杀气,镇压着偌大帝国那么多桀骜的军头。
“朕若不幸,霸国天子,仍从荆国军府出。”
声亦如刀冷,字字割意:“轮不到你的。”
“有些时机,错过就是错过了。有些结局,该面对还是要面对。当年做不到的事情,现在仍然做不到。时间虽然过去,难道你就有什么不同?”
“失败者总是以不同的方式重复失败,成功者却往往以同样的理由成功。”
“当年天下大乱,我朝祖皇帝亲见景太祖之威,乃有豪杰定鼎之心,曰我当如是。目睹旸太祖绝世风采,却谓生于良时,当逢英雄!”
“荆乃百战之地,抗魔阻景,斩断草原神辉,击碎水族建国野望,扫平大大小小七百军州,绝西北夷狄,方有这军庭帝国,无上霸业。”
“黎皇,你避景太祖锋芒,让旸太祖旌旗,在我朝祖皇帝面前装死!仅靠一个‘等’字,能等到六合吗?”
“你等的不是时机,你是等天下国主都变成傻子,所有的竞争者都被时间淘汰,最好六合天子的宝座前,都是些景钦秦怀之类的庸主。而那永远不可能实现!”
唐宪歧已似丹陛上的立塑,给予洪君琰几千年冰封时光的审视。
“设使真叫你等到了,真有那么一天到来。”
“且人族还能占据现世,不被异族掀翻。”
“黎皇帝——”
他问道:“超越三皇的六合天子,难道能够在这样的土壤里诞生?”
“荆皇雄问!”洪君琰轻拍扶手,赞叹不已:“朕客坐恍惚,几见唐誉矣!”
他仍然坐着:“唐誉真绝世。然而朕问前生,亦未输他多少。”
“当年我杀不进计都城,他也打不到极地天阙。”
“无非起势早晚,遂分先后。”
“荆土沃于雪原,荆势胜于雪势,那一次决战,朕就败在国势上,被一刀碎魄。痛定思痛,方定下冰封之策,以岁月累势,用时间换资源——以西北狭地吞天下,别无其法!”
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步。”
“谁能一呼万应,匡冻土人心?”
“长生永寿,谁能知其真意?”
“朕也不是要等天下皆庸主,而是要攒够赌本后,上一张公平的赌桌,无论对手是谁!”
“尔辈不输先祖,东帝不输旸帝,朕何曾退缩?”
“当然今天说这些,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“逝者如斯夫,我亦举目不见故人。”
“他人死后再夸勇,朕亦哂然!”
说到这里他就准备离座了。
黎国的确做好了准备,但并不打算强行挤上桌去。至少在今天,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。
这一趟来荆国,看到了荆天子的决心,也算是不虚此行。
但唐宪歧又开口:“黎皇欲成六合天子,是痴人说梦,断无可能。”
“但天无绝人之路,朕亦贪爱寰宇。”
“现在有一条最近的路。”
他伸手往前,为洪君琰指路:“脱下你的龙袍,摘下你的冠冕。拜倒在大荆群臣之间。为朕摘取神霄第一功,朕亦许你东宫!”
“当年你大败亏输,封棺称死。傅欢上表,自称罪臣。雪国归荆,本有先例。”
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