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 穿越在伤心地带-《大地的阶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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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她说“哥哥”那种腔调,“擦把子汗”那种用词,是一种汉语里四川口音与陕甘口音混合后,演变出来的一种特别的大渡河谷中段土著汉语的腔调。这个地区,在满清乾隆朝以前,都是纯粹的藏族聚居区。是藏族历史上农业最为发达,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。在乾隆年间,满清对当地的大小金川流域的赞拉与促浸土司前后用兵十余年,战后,藏族居民人口急剧减少。清政府以四川及陕甘兵屯殖于此地,所以,才形成今天这种人文与语言风貌。
传说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结束以后,留下屯殖的士兵们在河谷里跑马占地。骑上马,只抽一鞭子,直到马不跑了,自动停下来,这个范围里的土地,树林,草坡,甚至土著女人(因为战争,土著男人差不多都战死了)就都是这个人的了。所以,直到今天,当地的汉语里都还有一个表示土地单位的词:趟。你家这趟地今年庄稼长得旺实!我问饭店的这位女老板:“你是藏族吗?”
我是用藏语问的,她盯着我,用汉语回答:“是藏族。”
我笑了。
她有些局促地解释,这个地方,很多人都听得懂藏语,但讲就有些困难了,她说:“结结巴巴,不蛮不汉的,说出来叫哥哥笑话。”这带地方,女人把不认识的成年男人,不论年纪大小,一律称为哥哥。有意思的是她接着又问:“哥哥吃汉族的还是藏族的?”
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。在这条大河上游的某一条支流的支流上,我在黄昏时分寻找过夜之处时,曾遇到一个背水的女人问我,你住汉族的地方还是藏族的地方。现在,又有人用同样的方式提出了同样的问题。
我要了藏族的东西。
于是,我的面前有了一碗奶茶。茶里的奶是象征性的,掺在茶里很稀薄,这不是掺入茶里的奶的数量的问题,而是奶的质量。这种奶是杂种奶牛的奶。而且,茶里还有花椒与薄盐的味道。茶刚掺到碗里,很多个头硕大的苍蝇便嗡一声扑了上来。院子门前,向着公路,孤独地立着一株巨大的柏树。这些河岸两边,过去,应该都是这种参天古柏的森林,中间夹杂着白桦与枫树。现在,却只剩下这株巨柏孤独地站立在骄阳下,团出了一小块浓重的荫凉。我端着碗坐在这团树荫里,诗意不期而至,突然感觉到了脚下,那些泥土与砾石的覆盖下,是未曾风化破碎的巨太岩石。感到柏树的根须在泥土与砾石中游动伸展,感到根须像虬曲有力的手指,紧紧的抓住了岩石。打断我思路的是那位大嫂,她给我端上来一大碗嘉绒藏语叫“摆摆”,在拉萨叫做“土巴”的煮面块。当地的面很有筋头。做法是先炒酸菜与朝天椒,然后掺水呛汤,再在汤里下面块。我喜欢这种吃食,一连吃了三碗才罢休。然后,顶着烈日继续上路。
再回头看那小饭馆时,才注意到柏树下还有一张台球桌。两个穿着想尽量时髦的小青年,正一杆杆地打发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时间。中午时分,自己投下的影子短到不能再短,就像是影子也睡着了一般。这个镇子也与大渡河沿岸许多小镇一样。低矮的房子挤在权作街道的公路两边。公路很安静。强烈而坚硬地反射着更多的热量与光线。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。两边的房子却蒙满了灰尘,安静得如同一场梦魇一般。
这是大渡河流域这个荒凉的伤心地带的众多小镇中的一个,如果不是因了名字的不同,我实在分不开,这些镇子彼此之间有些什么不同的地方。
这天晚上,我宿在路上的另一个乡镇。我不想在这里写出镇子的名字,也是因为,除了一人不一样的名字,这里的一切实在与前述走过的镇子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。一样的多苍蝇的小饭馆,门口停着运送木头的卡车,有一株两株的柏树立在随便一个什么样的地方,勾起人一点点对一个遥远的山青水秀时代若有若无的怀想,那是民歌的时代,那是水流清澈的时代,那也是民间诗人们留下最后记载的时代。
作为那个时代的余响,我请民间的智者为我翻译一段名叫《美好时代衰落》的民间文书。这部文书很少流传,一来,是因为民间愿意思考的人日渐凋零,而历史学家轻易将这种诗性的颇具概括性的叙述轻易摒弃了。但我喜欢这样的文字,其中这样写道:
“后来,到了宗教不善寿命短促的时代,妖魔鬼怪兴妖作祸,坏心眼的人肆意害人,恶人发财爬上高位,傲慢专横不可一世。好人,对人无害的人胆小怕事,只落得贫困和倒霉。”
书里还写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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